朝鲜汉籍《漂海录》

《漂海录》朝鲜人崔溥著，崔溥携公务出海，不幸造风袭击，以致漂流，辗转多时，遂于中国浙江台州登陆，初，众人疑其及随从为倭寇，造群众杖击，后由官服调查排除倭寇嫌疑，于是将其及随从押送北京，再由北京方面遣送回国。

漂海錄 卷之一

喪人臣崔溥，自濟州漂流，泊甌東【今浙江省东南部地区。】，過越南【今江苏省南部一带。】，經燕北【今河北省北部。】，以今六月十四日到靑坡驛【朝鲜朝驿站名。】。敬奉傳旨，一行日錄撰集以進。

成化二十三年 丁未 秋九月十七日。
臣以濟州三邑推刷敬差官陛辭而行，至全羅道，率監司依事目所差光州牧吏程普【一作“程保”】，和順縣吏金重及承仕郞李楨、羅州隨陪吏孫孝子、靑巖驛吏崔巨伊山、戶奴萬山等六人及司僕寺安驥、崔根等。歸海南縣候風。

十一月十一日
朝，與濟州新牧使許煕同乘舟于館頭梁。

十二日
夕，到泊濟州朝天館。

弘治元年戊申正月三十日
陰。晡時，臣之奴莫金自羅州到濟州，賫喪服來告臣父之喪。

閏正月初一日
雨。牧使晨夕來弔，乃以水精寺僧智慈之船牢固疾行，官船所不及，命兵房鎭撫高益堅、吳純等回泊于別刀浦，以爲臣渡海之備。判官鄭詮遣軍官邊石山以弔。

初二日
陰。侵晨，臣詣別刀浦候風館。旌義縣訓導崔角、鄕校生徒金鼎璘等二十餘輩、內需司典會朴重幹及崔根等，皆徒步以隨至十五里許。少選，牧使馳至問慰。是日，臣之帶去吏程保、金重等，封所治採御乘監牧場辨公私賤、刷流移人——括濫占伴倘、冒認良民——等文籍及賫去全州府上濟州三邑帳籍十七冊，又一冊濟州三邑官上各年帳、戶籍、軍籍等文書，輸付于牧使，藏之營廳，受書目回送而來。

初三日
漂流海中。是日乍陰乍雨，東風微順。海色深靑。大靜縣監鄭嗣瑞、訓導盧警聞臣遇喪，馳來弔慰。與崔角、朴重幹、倭學訓導金繼郁、軍官崔仲衆、鎭撫金仲理等十餘人，學長金存麗、金得禮、校生二十餘輩，俱送別于浦口。存麗、得禮等止臣行，曰：“老僕生長海國，諳經水路。漢挐山陰雨不調必有風變，不可乘船。且家禮‘始聞親喪遂行’註云：‘日行百里不夜行，雖哀戚猶避害也。’夜行尙不可，況過此大海，其可不愼乎？”座中或勸或止，日高不決。鎭撫安義來告曰：“東風正好，可以去矣！”重幹、仲衆等亦勸行。臣遂告別登船。棹過五里，軍人權山、許尙理等皆曰：“今日風勢若作若輟，雲霾若卷若舒，當如此風候不順之日，行如此波濤險惡之海，恐有後悔。請還于別刀浦，待風復行未爲晩也。”安義曰：“天之氣候，非人預料，頃刻之間，安知有披雲覩天之理乎？抑過此海者，私船覆沒接踵相繼，惟奉王命朝臣、前旌義縣監李暹外，鮮有漂流敗沒者，則都是上德至重，實天所知也。況謀之衆口，事未有濟，豈可登程而復路，以致稽緩乎！”叱令張帆而行。纔過大火脫島，舟中人皆以謂：“舟向巨要梁，截海而上，順風泊楸子島，甚駛也。”權山不聽其言，執其舵，從風所指。過愁德島而西，海氣晦冥，風弱雨作。將近楸子島藏船處，汐勢甚急，天又昏黑，督令格軍艪之。軍人皆曰：“若此日發船，誰之過歟？”皆懷逆心，不聽，從以力艪，退流至草蘭島，依西岸下矴而泊。夜三更，尙理曰：“此島雖碍東風，三面通闊，不合泊船。今又有北風之漸，進退無據，將奈何？且此船不在初泊處，漸却入海中，所泊之矴，怕或已破。今計莫若擧矴稍前，繫之于岸，待天明棹入楸子可也。”遂擧矴，果破矣。棹之，未及近岸，爲北風所逆，驅出無依之處。雨猶不止，風浪交惡，隨濤上下，莫知所適。

初四日
漂入大洋中。是日雨雹，大風。驚濤畏浪，掀天鼓海，帆席盡破。舟以二檣高大尤易傾撓，勢將覆壓。命肖斤寶操斧去之。高以福縛草芚附之舟尾以禦濤。當午，雨稍霽，東風又大作，載傾載浮，聽其所之。瞥眼間，已入西海。梢工指東北，望有島，若一點彈丸於縹緲間，曰：“彼疑乃黑山島也。”過此以往，四無島嶼，水天相接。汗漫無涯之海，人皆罔知攸措，僵臥舟中。臣令安義督軍人以取露治船等事。有軍人高廻者，作聲曰曰：“濟州海路甚險，凡往來者，皆待風累朔，至如前敬差官在朝天館，在水精寺，通計凡三朔以候，然後乃行。今此行，當風雨不定之時，不占一日之候，以至此極，皆自取也。”餘軍皆曰：“勢已如此！取露治船，雖竭心力，終亦必亡。吾與其用力而死，莫如安臥以待死。”皆掩耳不從命，或敺之亦不起。宋眞——孱劣之甚者——被敺而怒曰：“長壽哉！此船也。等至於破，何不速破！程保曰：”濟州人心外癡內毒，頑慢戾悍，以死爲輕，故其言類如此“。臣意亦以謂溺死已決矣。倘蒙天助，幸不至於溺，必漂流無定，以至死日，無如之何？又憤軍人怠惰，遂點檢同舟人，則從者程保、金重、李楨、孫孝子、崔巨伊山、莫金、萬山及濟州牧使所定送鎭撫安義，記官李孝枝，總牌許尙理，領船權山，梢工金高面，格軍金恠山、肖斤寶、金仇叱廻、玄山、金石貴、高以福、金朝廻、文廻、李孝台、姜有、夫命同、高內乙同、高福、宋眞、金都終、韓每山、鄭實，護送軍金粟、金 眞音山、高廻、金松、高保終、梁達海、朴終回、金得時、任山海、官奴權松、姜內、李山、吳山等，合自身凡四十三人。臣招安義，問曰：“我一喪人，非官員例，從者至煩，甚爲未便。濟州人乘船者，至三十五人，何也？”安義曰：“我牧使所以盡心者，待以敬差官之禮，且運大舡必用衆力然後可行。況海路敻遠，如於蔚島等處，水賊盛行，護送不可不嚴也。”臣曰：“過海時，當精擇運船人及水路諳習者，則數雖少可矣。今此同舟人皆懈怠暴盭者，虛張名數而無其實，使船漂流致之死地，徒增痛哭耳。”叫謂軍人等曰：“我奔初喪，情不可少留，人或有勸之行。爲人子者。其可頃刻濡滯乎？汝等之同我見漂，實由於我，然勢亦使之然也。況好生惡死人情所同，汝等豈無欲生之心哉？舟或破碎或沈覆則已矣。觀舟今堅緻，未易至破，若不過【一作“遇”】石嶼，能修補刮水，幸或風定波恬，則雖流至他國可以得生。今汝等亦有父母，有妻兒，有昆季、親戚，皆望汝生，畏其不壽。汝等不念其情，不愛其身，徒以咎我之心率相解體，自歸死地，惑之甚者！尙理等十餘人曰：“軍人皆頑鈍無識之徒，故其用心不通若此。然人各有心，我等當竭力從事，斃而後已。”夜風雨不止，巨濤尤甚，激入舳艫，隨入隨取。量可二更，驚濤鼓蕩，襄駕篷屋。舟半沈，衣服、行李盡見沾濡。凍寒砭骨，命在瞬息。臣握李楨手，枕程保膝。金重、孝子傍臣左右，狼藉以待死。傍有一人結項將絶。李楨解其結，則乃吳山也。巨伊山、莫金等竭力汲水，水猶不減。臣以謂舟尙完固，則自上激射、自隙漏入之水，不汲則坐待沈沒，汲之則庶有生理。勉强而起，叫權松攢燧得火，卷芚席以烘之。又叫斤寶、高福、高廻等親撿罅漏處，以補塞之。又解衣分給權山、高廻、巨伊山、怪山、尙理等，以勸勉所事。程保、金重、孝子等亦散衣服分諸軍人。軍人若仇叱廻、文廻、都終、每山、玄山等爭感奮出，死力刮水殆盡，舟僅獲全。不移時，舟又入石嶼錯亂中，權山運船不知所向。尙理、仇叱廻等執篙無所施。幸賴天風驅出，得免碎破。

初五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昏霧四塞，咫尺不辨。向晩，雨脚如麻。至夜，雨少止，怒濤如山，高若出靑天，下若入深淵，犇衝擊躍，聲裂天地。胥溺臭敗，決在呼吸之間。莫金、權松等抆淚謂臣曰：“勢已迫矣！無復望已，請替換衣服，以待大命之至。”臣如其言，懷印與馬牌，具喪冠與服，惴惴然挼手祝天曰：“臣在世唯忠孝友愛爲心，心無欺罔，身無讎冤，手無殺害，天雖高高，實所鑑臨。今又奉君命而往，犇父喪而歸。臣不知有何罪咎？倘臣有罪，罰及臣身可也。同舟四十餘人無罪見溺，天其敢不矜憐乎？天若哀此窮人，返風息濤，使臣得再生於世，葬臣新死之父，養臣垂老之母，幸又得鞠躬於丹墀之下，然後雖萬死無生，臣實甘心。”言未訖，莫金遽抱臣身曰：“一家人百年苦樂皆仰此身，有如十盲仰一杖。今至於此，無復再見一家之人！”遂擗踊而哭。陪吏以下亦哭泣，攢手以祈天祐。

初六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陰，風波少歇。始督仇叱廻等葺片席以爲帆，建桅竿以爲檣，劈舊檣之本以爲矴，隨風西向而去。顧見洪濤間有物，不知其大也。其見於水上者，如長屋廊，噴沫射天，波翻浪駭。梢工戒舟人搖手令勿語。舟過甚遠然後梢工呼曰：“彼乃鯨也！大則呑航，小能覆舟，今幸不相値，我其更生，更生矣！”入夜，風濤還勁，舟行甚疾。安義曰：“嘗聞海有龍神，甚貪，請投行李有物，以禳謝之。”臣不之應。舟人皆曰：“人有此身，然後有此物，此物皆身外物。”爭檢有染衣服、軍器、鐵器、口粮等物投諸海。臣亦莫之能禁。

初七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陰，風勢甚惡，波浪洶湧。海色白。旌義縣監蔡允惠嘗謂臣曰，濟州父老云，天晴日登漢拏山絶頂，則遙望西南絶域，海外若有白沙汀一帶者，以今觀之，非白沙，乃望此白海而云也。臣謂權山等曰：“在高麗時，爾濟州朝大元，自明月浦，遇便風，得直路，七晝夜之間，過白海渡大洋。今我漂海，直路散路不可知也。幸得入白海之中，則竊疑中國之界必近矣。若得泊中國，則中國是我父母之邦也。當此時，生我死我，皆天所爲。而風之順逆，天實主張。今東風不變已經累日，則抑竊疑天必有生我之心也。爾等其各勉人所當爲之事，以聽天所命耳。”至暮，風又變東而北，權山猶指舵向西。夜未央，暴濤激躍，又駕入天，篷被人頭面，人皆瞑目不能開，領船、梢工皆痛哭，莫知所爲。臣亦知不免於死，裂單衾纏身數圍，縛之于舟中橫木，蓋欲死後屍與舟久不相離也。莫金、巨伊山皆哭泣，聯抱臣身曰：“死且同歸！“安義大哭曰：“吾與其飮鹹水而死，莫如自絶！以弓絃自縊。金粟救之，得不死。臣叫領船、梢工等曰：“舟已破乎？” 曰：“否。“曰：“舵已失乎。” 曰：“否。“卽顧謂巨伊山曰：“波濤雖險，事勢雖迫，舟實牢固，不至易敗。若能汲殆盡，則庶幾得生。汝實壯健，汝又往首倡汲之。巨伊山卽命欲汲，汲水之器已盡破，叫號無據。安義卽以刀裂去小鼓面以爲器，授巨伊山。巨伊山與李孝枝、權松、都終、玄山等，盡力以汲。水猶深一膝，孝子、程保、李楨、金重等，或親自刮取，或立督軍人仇叱廻等七八人相繼刮盡，僅得不見敗沒。

初八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陰，過午西北風又作。舟復退流向東南，徹夜而行。臣謂權山、高廻、以福等曰：“汝等執舵正船，向方不可不知。我嘗閱地圖，自我國黑山島向東北行，卽我忠淸、黃海道界也；正北卽平安、遼東等處也；西北卽古禹貢靑州、兗州之境也；正西卽徐州、楊州之域，宋時交通高麗，自明州浮海，明州卽大江以南之地也；西南，卽古閩地，今之福建路也；向西南，稍南而西，卽暹羅、占城、滿刺加等國也；正南，卽大小琉球國也；正南而東，卽女人國也，一岐島也；正東，卽日本國也，對馬州也；今漂風五晝，西向而來，意謂幾至中國之地。不幸又遭此西北風，逆向東南，若不至琉球國、女人國，則必流出天海之外，上達雲漢，無有涯涘，云如之何？汝等其記我言，正舵而去！“權山等曰：“天若開霽，測以日月星辰，猶未知海上四面。今則雲霧陰翳，日復一日，晨昏晝夜，俱不能記。只以風之變作臆記四方耳。安知正方之可辨乎！”聚首而哭。

初九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片雲綴天。海色愈白。至是舟久爲波濤所衝擊，梁頭、風梢、鼻隅三板皆動撓欲拆，水又漏齧，將有自破之漸。斤寶、高面、尙理等截纜索，纏舟頭尾，削木補之。遂相向泣，且言曰：“若此修船，非不盡心，然飢渴將近旬矣。目無所見，手足痿痺，身不能保，力不能盡，故修之亦不能牢實，其將奈何？倏有海鷗群飛而過。舟人望見喜曰：“嘗聞水鳥晝遊海上，夜宿島渚。我曹漂過滄溟萬里外，幸得見此鳥，則洲渚必不遠也。臣曰：“鷗非一種，或浮沈江湖之渚者有之。若海鷗，則群在漲海中從潮飛翔，常以三月風至，乃還洲嶼。今時則正月。鷗之群飛，正在大海之中之時。”語未畢，又見有鸕鶿數雙飛去。臣亦稍疑島嶼之或近也。當午，南望雲氣作陣，依熹見山樣且有人煙之氣，意謂琉球國地界，將往泊。少選，東風又作，舟復向西。至夜，風勢愈緊，疾駈如飛。

初十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雨，東風如昨。午後，海色還靑。先是發濟州時，舟人無智，載陸水于鼻居舠以隨。自漂風後，相失莫値。所乘船中無一器甘水，未得漬炊，絶食絶飮，無可奈何。權松告于臣曰：“觀舟中人或賫黃柑、淸酒而來，恣食無餘。請括聚輸之上藏儲，以救渴可也。”臣卽令巨伊山搜盡舟中行裝，得黃柑五十餘枚、酒二盆。謂孫孝子曰：“同舟則胡越一心，況我等皆一國人，情同骨肉，生則一時俱生，死則一時俱死。唯此柑酒，一滴千金。汝其掌之，毋得濫費，以救舟人一刻之渴可也。”孝子視人之唇焦口爛者，均分飮食之，止令沃舌。數日柑酒俱盡，或細嚼乾米，掬其溲溺以飮。未幾溲尿又竭，胷膈乾燥，不出聲氣，幾至死域。至是因雨下，舟人或以手擎篷榮取其溍滴者；或以笠帽若鼎器貯其滲漉者；或屈席子奉其灑汛者；或建桅楫中約紙繩承其淋瀝者，期得些少一勺以舌舐之。安義曰：“濕雨以衣汁而取飮。所得誠多。但舟人之衣皆爲鹹水所漬，雖濕雨而汁亦不能飮，若之何其？臣卽點出所藏衣數領，令巨伊山承雨霑洽，取汁以貯，幾至數甁。令金重用匙分飮之。重執匙以擧，舟人張口，有如燕兒望哺然。自是始能掉舌噓氣，稍有向生之心。

十一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陰，淸晨至一島，石壁嵯峨，甚險巇。海波震蕩，激上磊礐，幾一二丈，舟隨波直入，勢迫擊碎。權山大哭，遂竭力運船。孝子、程保等亦親攬帆邊阿綯，視風波或縱或引。時，則水從海入島，風從島出海，舟從風回旋，得免於患。夕，至一大島，島又岩石削立，欲泊舟不得。以福脫衣躍入水中，拽舟游泳，緣島岸以繫。舟人喜倒，闌下覓溪流，抔甘水而飮，負汲欲做飯。臣曰：“飢餓之極，五臟塗附，若驟得食飽則必死！莫若先飮漿水，繼之以粥，適可而止可也。”舟人皆煎粥而啜。島無避風處，故夜又縱舟而去。

十二日。
遇賊于寧波府界。是日乍陰乍雨。海色還白。晡，至巨島，連綿如屛。望有中船二艘，皆帶懸居舠，直指臣船而來。程保等羅跪臣前曰：“凡事有經有權，請解喪服、權着紗帽、團領，以示官人之儀。不然則彼必哄我爲劫賊，加以僇辱矣。”臣曰：“漂流海上，天也；屢經死地而復生，天也；到此島而遇此船，亦天也。天理本直，安可違天以行詐乎？俄頃，二船漸近相値。一船可十餘人，人皆穿黑襺袴、芒鞋，有以手帕裹頭者，有着竹葉笠、棕皮蓑者，喧豗叫噪，渾是漢語。臣度其乃是中國人。令程保書紙以遺曰：“朝鮮國臣崔溥，奉王命往海島。犇父喪，過海遇風，漂到不知是何國邑地也。”其人復曰：“此乃大唐國浙江寧波府地方。”又曰：“要到本國去，須到大唐好。”程保以手指其口。其人以陸水二桶來遺，棹舟東去。臣令舟人艪入一島以依。又有一艘亦帶懸居舠，有軍人可七八人，其衣服語音亦與前所見同，來逆臣船，曰：“你是何國人？”臣又使程保答如前。因問曰：“此何國地？”其人指其島曰：“此卽大唐寧波府地下山也。風水好，二日可回去。”臣又復曰：“他國人遭風，萬死之餘，幸到大國之境，喜得復生之地！”又問渠姓名謂誰。其人答曰：“我是大唐林大。你若大唐去，帶你進去。你有寶貨可遺我？”臣答曰：“僕奉使臣非商賈者流，且漂流浮沈之後，安有寶貨乎？”卽減米粮以餽之。其人受而復曰：“此山繫船不怕西北風，但南風不好，隨我繫船！”引臣船，指一泊舟島曰：“此可泊，可泊！”臣如其言，卽往泊之，果無風，環島中可藏船處也。其西岸有二草屋，如鮑作干家者，其人等泊舟于屋下。臣之同舟人，久飢久渴久勞久不寢寐之極，得食以食，得風定處以泊，困憊支羸，相與枕藉乎舟中。夜二更。所謂自稱林大者率其黨二十餘人，或執鎗或帶斫刀，而無弓箭，秉炬擁至，闌入臣船。賊魁書曰：“我是觀音 佛。洞見你心。你有金銀便覓看！”臣答曰：“金銀非本國所產，初無有賫。”賊魁曰：“你若官人豈不賫來？我當看看。”初，臣及程保、李楨、金重、孝子等，以濟州海外地，往來無期，具四節衣服數套而往。至是賊魁卽叫其黨，窮搜臣及陪吏等包中衣裝、舟人糧物，輸載其船。其所遺者，若衣之濃沾鹹水者及諸般書冊而已。賊中眇一目者，惡之尤甚。程保謂臣曰：“賊之始至，示若從容，見我勢弱，馴成大賊。請一奮擊，以決死生！臣曰：“我舟人皆以飢渴垂死之後奪氣於賊，故賊乘勢肆暴，若與相搏，則我輩皆死於賊手，莫如盡付行李以乞生活耳。”賊魁又奪臣所齎印信、馬牌，納之懷袖。程保尾其後請還不得。臣曰：“船中有物可盡取去。印與馬牌乃國之信，私無可用，可還我。”賊魁以印、牌還。纔出篷窓，與其黨列立船舷，喧囂良久，旋入舟中。先脫程保衣袴，綑而杖之。次以斫刀截臣衣紐，赤身剝脫，背手曲脚以綁之，以杖杖臣左臂七八下曰：“你若愛生，便出金銀！”臣大號曰：“身可臠，骨可碎，何所得金銀乎？”賊不曉臣言，解臣縛，許以寫意。臣卽寫之。賊魁怒，瞋目張喙，指程保而叫，指臣而叫，卽曳臣頭髮，還縛倒懸，荷斫刀指臣頸斮之，刀適誤下右肩隅，刃飜在上，賊又荷刀將斬臣，有一賊來把荷刀之臂以沮之。賊黨齊聲大叫，莫知所謂。是時，舟人惴懼失常，奔竄無地，唯金重、巨伊山等攢手拜跪，冀活臣命。俄而，賊魁蹂躪臣身，喝嚇舟人，引其黨而出。截去臣船矴艪諸緣，投諸海，遂以其船導縴臣船，指放大洋，然後乘其船遁去。夜已闌矣。
十三日。
復漂大洋中。是日陰。西北風大起，又流入無涯之海。臣及舟人所藏襺衣俱失於賊。所穿之衣久漬鹹水。天且恒陰，不得曝乾，凍死之期逼矣；舟載儲粮盡爲賊奪，餓死之期逼矣；舟以矴艪爲賊所投，假帆爲風所破，但隨風東西，隨潮出入，梢工無所施其力，沈沒之期亦逼矣。舟人皆塡噎，莫能出聲，坐待死期。孝枝謂臣曰：“我等之死，分內事也，只以敬差官之死爲痛惜耳。”臣曰：“爾何以死地爲分內乎？”孝枝曰：“我州邈在大海中，水路九百餘里，波濤視諸海尤爲洶暴。貢船商舶絡繹不絶，漂沒沈溺十居五六。州人不死於前，則必死於後。故境中男墳最少，閭閻之間，女多三倍於男。爲父母者，生女則必曰是善孝我者；生男則皆曰此物非我兒，乃鯨鼉之食也。我等之死如蜉蝣出沒，雖在平日亦豈以死於牖下爲心哉？唯朝臣往來。從容待風，舟楫儇牢，故死於風波者前古所罕。適丁今敬差官之身天不陰佑，至於不測之地，是以痛哭耳。”

十四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晴。晡時，漂至一島，東西南三面，一望無際，唯可避北風處。顧以無矴爲憂。初發濟州時，舟甚大，無載物，故輸若干石塊于舟中，使不撓動。至是尙理等以絞索纏其石，四箇合爲假碇，以留泊焉。安義與軍人等相與言，使之聞之於臣曰：“此行所以至於漂死者，我知之矣。自古以來，凡往濟州者，皆祭於光州無等山祠及羅州錦城山祠；自濟州出陸者，又皆祭於廣壤、遮歸、川外、楚春等祠，然後行，故受神之祐，利涉大海。今此敬差官特大言非之，來不祭無等、錦城之祠，去不祭廣壤諸祠。慢神不敬，神亦不恤，使至此極，尙誰咎哉？”軍人和之，咸咎臣。權松獨曰：“不然。前此李旌義暹，三日致齋，精祀廣壤等神亦至漂流，幾死復甦。權敬差官景祐俱不致祭，尙且往來快順，亡些子恙。則過海便否，在於待風之如何耳，豈關於神之祭不祭哉？”臣亦誨之曰：“天地無私，鬼神默運，福善禍淫，唯其公耳。人有惡者，諂事以徼福，則其可福之乎？人有善者，不惑邪說，不爲黷祭，則其可禍之乎？曾謂天地鬼神爲諂事飮食，而降禍福於人乎？萬萬無此理也。況祭有常等，士庶人而祭山川非禮也。非禮之祭乃淫祀也。淫祀以獲福者，我未之見也。爾濟州人酷好鬼神，山澤川藪俱設神祠，至如廣壤等堂，朝夕敬祀，靡所不至。其於涉海，宜無漂沈之患，然而今日某船漂，明日某船沈，漂沈之船前後相望，是果神有靈應歟？祭能受福歟？況今我同舟人，不祭者唯我一人耳，爾軍人皆誠心齋祭而來，神若有靈，豈以我一人不祭之故廢爾四十餘人齋祭之誠也？我之漂船，專是行李顚倒，不善候風之所致，反以廢祭尤我，不亦惑乎！”安義等猶以臣言爲迂闊，不以爲是。

十五日。
漂大洋中。是日陰。海色赤而濁。東風復起又順風指舵于西。舟中人，若朴從廻、萬山、李山等，有疾病不堪事；高保終、梁達海、高廻、金朝廻、任山海等，自漂海以至是日，臥不起動，雖督之以取露等事，聽之藐藐；鄭實、夫命同、金得時、姜有、宋眞、金粟、姜內、吳山、高內乙同等，十喚一應，或有不得已而從事者；肖斤寶、金恠山、高以福、金松、金石貴、李孝台、金眞山等，或晝勤夜怠，或始勤終怠；許尙理、權山、金高面、金仇叱廻、崔巨伊山、金都終、高以福、文廻，玄山、韓每山、權松、莫金等，晝夜不怠，以運船爲己任；程保、金重、李楨、孫孝子、李孝枝、安義等，或親自服役，或檢督治船，以期完事。自遇賊復漂以後，人皆無意於生，漸不如前。舟爲暴濤所擊，爲日已久，百孔千瘡，旋塞旋缺，罅漏有水，將不勝汲。臣曰：“漏水若此，舟人之解體又若此，我其妄自尊大，坐見溺死，胡可哉？”遂與程保等六人親自刮水幾盡。尙理以下十餘人亦稍有奮力而起者。夜，無風而雨，至一大島，爲汐勢所逆欲依泊不得，中流海上。

十六日。
到泊于牛頭外洋。是日陰。海色赤黑中全濁。西望連峯疊嶂，撑天包海，意有人烟。駕東風而至，則見山上多有烽燧臺列峙，喜復到中國地界。午後，風浪尤緊，雨下濛昧，舟從風所驅。瞥然間，忽漂至兩島間，傍岸而過，則望見有中船六隻列泊。程保等請於臣曰：“前至下山，不示以官人之儀，以招賊人，幾不免死，今宜從權，具冠帶，以示彼船。”臣曰：“爾何以害義之事導我歟？”保等曰：“當此之時，與死爲隣，何暇治禮義哉？姑當行權便，取生道，然後以禮治喪，不害於義。”臣拒之曰：“釋喪卽吉，非孝也；以詐欺人，非信也。寧至於死，不忍處非孝非信之地，吾當順受以正。”安義來請曰：“我姑着此冠帶示若官人然。”臣曰：“非也。彼船若或如前所遇賊，猶之可也。若是好船，必驅我曹詣官府，取供辭，汝將何辭以對，少或不直，彼必生疑。莫如守正之爲愈也。”俄而，所謂六船棹圍臣船。一船有人可八九，其衣服語音亦與下山所遇海賊一般，寫示臣等曰：“看你異類，來從那裏？”臣令程保亦寫以答曰：“我是朝鮮國朝臣，奉王事巡海島。奔喪過海，被風而來。不識此海何國地界？”其人答曰：“此海乃牛頭外洋，今隷大唐國台州府臨海縣界也。”程保以手指其口。其人以水桶來遺。又指北有山曰：“此山有泉，你可取汲，做飯以吃。你有胡椒。可送我二三兩？”臣答曰：“本國不產胡椒，初不賫來。”其人等遂棹船稍却，圍包臣船，列立下矴。臣船亦依岸而泊。令安義、巨伊山、尙理等下舟，登山通望人烟，則果是連陸處。
臣於此行所歷滄波，雖若一海，水性水色隨處有異。濟州之海，色深靑，性暴急，雖少風，濤上駕濤，激澓??，無甚於此。至黑山島之西猶然。行過四晝夜，海色白；
越二晝夜，愈白；又一晝夜，還靑；又二晝夜，還白；又三晝夜，赤而濁；又一晝夜，赤黑中全濁。臣之行舟，視風從却，東西南北，萍漂無定，其間所見海色大槩如此。自白而還靑以後，風力雖勁，濤不甚高。至還白以後，始有島礐。島皆岩壁，谺礧砢，上戴土，有雜卉香草，蓊蔚長靑；水性悠弱，若不遇大風，則罕見驚波駭浪之患。臣於遇賊復漂之海，亦如濟州之海之險，則豈能復見得島渚乎？
大抵每歲正月，正當隆寒之極，颲風怒號，巨濤震激，乘船者所忌，至二月，漸得風和。濟州俗，猶號爲燃燈節，禁不渡海。且江南潮人亦不於正月浮海。至四月，梅雨旣過，颯然淸風，海舶初回，謂之舶趕風。臣之漂海，適當風波險惡之時，海天霾曀，日復尤甚，檣帆維檝或折或失，飢渴困苦動經旬日，一日之間，溺敗之機非一二度矣。然幸僅保性命得泊海岸者，非特漬雨取汁以沃焦腸，舟實牢緻儇駛，能壓風濤之故也。
十七日。
捨舟登陸。是日雨。遲明，所謂六船擁來，語臣等曰：“看你也是好人，隨我可行。你有奇物送些與我。”臣答曰：“漂流已久，所齎之物盡撒海中。若指我生路，所乘船楫皆恁的所有。”因問：“人居遠近？”其一人曰：“此地也近官府，你要去，不妨。”一人曰：“過前一里便有人家。”一人曰：“此處人家便遠，不可止此。”臣又問：“官路遠近？”其一人曰：“台州府距此一百八十里。”一人曰：“一百五十里。”一人曰：“二百四十里。”其語端彼此有違，不可信也。其人等相率鬧擾，爭入臣船，目所寓雖些小物，無不攘敓。謂臣等曰：“不同我去，我當作怒。”安義請舍船，乘其人船隨其所去。李楨欲擊殺一人以却之。臣曰：“爾等之計皆非也。觀彼人其言不實，劫奪又甚，情僞淺深未可知也。彼若昔者下山海賊之類，則從安義之計而從歸，則彼必棹至絶島，沈殺我等以滅其跡。彼若或漁船，若防禦之船，則從李楨之計而擊殺，則彼必掩其所爲，反以我爲異國人來劫殺人云爾，則大國之邊境騷然，誣我爲賊，語且不通，難以辨明，必皆爲邊將所戮。爾等之計皆自取死途也，莫若權辭以觀其勢。”臣謂其人曰：“我浮海日多，飢渴困憊之極，危命僅一綫耳。請做飯療飢，然後同行。”其人等復曰：“你少留緩行。”卽棹舟少却可二三里許，復環臣船而泊。以雨故皆入船倉中，無觀望者。臣謂同舟人曰：“看彼人言語動止也甚荒唐。看此山已連陸路，必通人居，不於此時善處，則我等之命懸其掌握，終必爲海曲之鬼。”遂率陪吏等先下船，諸軍人接踵而下，冒雨穿林逃遁奔匿。過二嶺，嶺皆枕海，有石如甬道。行六七里，得一里社。臣謂陪吏、軍人等曰：“同此生死之苦，無異骨肉之親。自此相保，則可以全身而還。汝等若遇患難則同救之，得一飯則分吃之，有疾病則相扶持之，無一人亡失可也。”皆曰：“唯命。”又曰：“我國本禮義之國，雖漂奔窘遽之間，亦當示以威儀，使此地人知我國禮節如是。凡所到處，陪吏等拜跪於我，軍人等拜跪於陪吏，無有過差。且或於里前，或於城中，有群聚來觀者，必作揖禮，無敢肆突！”皆曰：“唯命。”至其里，則里中人老少男女，爭怪臣等，觀者如墻。臣與從者趨而揖，皆合袖鞠躬以答之。臣卽告以來自朝鮮之故。有二人，其容貌諒非庸人，謂臣等曰：“你是朝鮮國人，緣何入我國界？你若是賊人，若是進貢之人，若是被風無定之人，逐一寫來，遞送還國。”臣曰：“我本朝鮮國臣，奉王命往海島。奔父喪，過海遭風，見漂得到海岸，舍舟緣陸，望尋人煙而來，乞諸大人聞于官府，以活垂死之命。”卽以所賫印信、冠帶、文書示之。其二人覽畢，指臣前鎭撫、陪吏等以次羅跪，末端軍人等亦以次俯伏。謂臣曰：“聞貴國禮義邦久矣，果協所聞。”卽叫家僮將米漿、茶、酒以饋，徧及軍人，任其所飮。指里前佛堂曰：“你可住此堂安歇。”臣至佛堂，解濕衣以風。未幾，其二人又做飯來饋，果皆忠厚人也，而亡其職、姓名。俄而，其二人來言：“你可起身，送你好處。”臣問曰：“好處幾里？”其二人謊辭曰：“還有二里。”曰：“其地名何？”曰：“西里堂也。”曰：“雨甚，路濘，時又向晩，奈何？”曰：“去處不遠，不須憂矣。”臣從其言，率從者登途而行。則里中人或帶杖劍或擊錚鼓。前途有聞錚鼓之聲者，羣聚如雲，叫號隳突，夾左右擁前後而驅，次次遞送。前里如是，後里又如是。行過五十餘里。夜已央矣。
十八日。
遇千戶許淸於路上。是日大雨。子半，臣等因爲里人所驅，路經一高阜，松竹成藪。遇有自稱隱儒，姓王名乙源者，憐臣冒夜衝雨，艱楚被驅，止里人，少住。問臣所從來。臣亦告以漂風之故。乙源惻然，卽呼酒勸臣。臣曰：“我朝鮮人守親喪，不飮酒、食肉、茹葷及甘旨之味，以終三年。蒙饋酒，感恩則已深矣，然我今當喪，敢辭。”乙源遂饋臣以茶，饋從者以酒。因問曰：“你國亦有佛否？”答曰：“我國不崇佛法，專尙儒術，家家皆以孝悌忠信爲業。”乙源握臣手，眷顧相別。其里人驅臣等至一大嶺。臣足如繭不能前進。里人擁挽臣臂，前引後推而過。又遞至二十餘里，其里中有大橋，里人皆揮稜杖亂擊臣等，肆虣劫奪太甚。吳山者負臣馬鞍，有一人敺擊攘去。臣等被杖前驅，顚仆哭泣，過二嶺，見遞他里。向曙，問其有大橋之里，則人曰：“仙岩里也。”自登陸以來，道傍觀者皆揮臂指頸作斬頭之狀，以示臣等，莫知其意。行至蒲峯里，雨少止。有官人率軍吏而來，問臣曰：“你是何國人？怎麽到此？”臣曰：“我乃朝鮮國人，再登文科，爲國王近臣，奉國事巡海島，奔喪出陸，遭風漂到于此。飢渴萬死之餘，僅續殘命，復爲里人所驅，辛苦萬端之極，得遇官人於此，是我得生之時也。”其官人卽先饋臣以粥，隨以飯具，又令臣從者做飯以吃。臣問官人姓名、職事，有王适者曰：“此乃海門衛千戶許淸也，守塘頭寨，聞倭犯界，專爲捕獲而來。汝其愼之！”臣困臥路周，四肢莫擧。許淸謂臣曰：“我大唐法度嚴切，你別處人不可久在此亂爲，攪擾良民。”令軍吏等疾驅臣等，行五里許，有官廨乃唐頭寨也。過一長堤，可十餘里，雨復大作。臣跛行蹣跚，全未動脚，中途僵仆，曰：“我之筋力竭矣，將及於死。早知若此，莫如死於海上之爲便！”程保以下亦對臣痛哭。被軍吏甚督，莫能少留。李楨、孝枝、尙理、玄山等身實者，相遞負臣以行。過二嶺，幾至三十餘里，有人居，甚繁盛，前有佛宇。天將暮，雨不止，故許淸欲留臣等于佛宇以經夜。其里人皆以謂不可。許淸謂臣曰：“此方人皆疑你爲劫賊，故不許留你，雖艱步，不可不行。”令軍吏驅臣等過一大嶺。夜二更，至一川邊。李楨等亦力盡，身且不保，不克負臣。從者等亦皆疲羸不能行。許淸親執臣手以起，臣之兩足尰蹇，不運一步。高以福大怒，指臣曰：“此漢，此漢！無乃病狂歟？汝若艱苦，宜委四肢，莫之能起可也。“臣辱其言，自以謂我寧至死宜死於此地，復臥不起。從者率皆顚臥狼藉。許淸令軍吏或督或敺，而不得驅焉。良久，又有一官人領兵擁炬而至。甲冑、鎗劍、彭排之盛，嗩吶、哱囉、喇叭、錚鼓、銃㷁之聲，卒然重匝，拔劍使鎗，以試擊刺之狀。臣等驚駭耳目，喪魂褫魄，罔知所爲。官人與許淸整軍威驅臣等，可三四里，有大屋舍繚以城郭，如關防然。問之則乃於瀆場，見桃渚所，或云批驗所也。城中又有安性寺，止臣等于寺，許留宿焉。臣問其官人爲誰？則有僧云：“此乃桃渚所千戶也，聞倭人犯境，領器械以備于此。因許千戶之報，率兵往驅你輩以來。然未知你心眞詐，明日到桃渚所將訊汝。”

十九日。
到桃渚所。是日大雨。兩千戶並馬驅臣等冒雨以行。臣令程保告許淸曰：“我等漂海，浮沈飢渴，臨死復甦，僅保餘喘，得到貴境，得遇官人，得飽昨朝之飯，以爲得再生之地。乃於霖霪之雨、濘潦之途，顚坑仆谷，撥石衝泥，體凍脚微，心焦力盡。昨夕不得食，今早又不得食。又驅出，冒大雨而行，我其殆將半塗而斃矣。”許淸復曰：“昨因你走不到官司，自取飢。今若便到，則官自供給，速去，速去！”臣運步不得，仆路隈，四體委地不收。孝子、程保、金重、莫金、萬山、巨伊山等環坐痛哭。適有牽牛而過者，程保告諸千戶曰：“請解衣買此牛以騎我員。”許淸曰：“我亦豈不憐你輩受此苦乎？緣拘國法未得護汝耳。”李楨、孝枝、尙理等又相代負臣過一嶺，可二十餘里，至一城乃海門衛之桃渚所。行將近城七八里間，軍卒帶甲束戟，銃㷁、彭排夾道塡街。至其城則城有重門，門有鐵扃，城上列建警戍之樓。城中市店聯絡，人物繁富。引臣等至一公館，許留焉。臣之形容槁枯，冠服塗泥，觀者絶倒。有姓名王碧者，寫謂臣曰：“昨日已報上司，倭船十四隻犯邊劫人，你果是倭乎？”臣曰：“我非倭，乃朝鮮國文士也。”又有姓名盧夫容者，自稱措大，謂臣曰：“車同軌，書同文，獨你語音不同中國，何也？”臣答曰：“千里不同風，百里不同俗。足下怪聽我言，我亦怪聽足下之言。習俗然也。然同得天所賦之性，則我之性亦堯舜孔顏之性，豈嫌於語音之有異哉？”其人撫掌曰：“你奔喪，可行朱文公家禮乎？”臣答曰：“我國人守喪皆一遵家禮，我當從之。但爲風所逆，迨今不得哭于柩前，所以痛哭。”其人又問曰：“你作詩否？”臣答曰：“詩詞乃輕薄子嘲弄風月之資，非學道篤實君子所爲也。我以格致誠正爲學，不用意學夫詩詞也。若或有人先倡，不得不和耳。”又有一人寫臣掌上曰：“看你也不是歹人，只以言語不同，實同盲啞，誠可憐也。我告你一言，你其記之，善自處，愼勿輕與人言。自古倭賊屢劫我邊境，故國家設備倭都指揮、備倭把總官以備之。若獲倭，則皆先斬後聞。今你初繫舟處，轄獅子寨之地，守寨官誣汝爲倭，欲獻馘圖功，故先報云：‘倭船十四隻犯邊劫人’。將領兵往捕汝斬汝之時，你輩先自捨舟投入人多之里，故不得逞其謀矣。明日把總官來訊你輩，你其詳辨之，少有違誤，事在不測“云云。臣問其姓名，則曰：“我所以言之者，愛汝也，危之也！”掉頭而去。臣聞其言，毛髮豎立，卽語程保等。保等曰：“路人指我等爲斬伐之狀者，皆惑此謀故耳。”日夕，千戶等官員七八人，置一大桌，環立桌邊，引程保於前，問曰：“你一起一十四隻船，實否？”保對曰：“否，但一隻而已。”揮程保以出，又引臣問曰：“你衆所駕原船幾隻？”臣曰：“只一隻耳。”問曰：“我邊上瞭見倭船一十四隻同泊昨處海洋。我因守寨官之報，已報于上司大人，你船十三隻置之何地？”臣曰：“我之到海岸時，有貴地人等乘船六隻，同泊一海。若要究六船人，則我之船數可知矣。”問曰：“你以倭人登劫此處，何也？”臣曰：“我乃朝鮮人也，與倭語音有異，衣冠殊制，以此可辨。”問曰：“倭之神於爲盜者，或有變服似若朝鮮人者，安知你非其倭乎？”臣曰：“觀我行止擧動，證我印牌、冠帶、文書，則可辨情僞。”千戶等卽令臣拿印信等物來以質之。因問曰：“你無乃以倭劫朝鮮人得此物乎？”臣曰：“若少有疑我之心，姑令送我北京，與朝鮮通事員一話，情實立見。”問曰：“你姓何名誰？何州縣人？何職官？因何事幹到我邊境？開寫情狀，毋敢謊虛，我其申報上司。“臣曰：”姓崔名溥，住朝鮮國全羅道羅州城中。再登文科，筮仕朝著者有年。去丁未秋九月，奉國王命往濟州等處海島。今閏正月初三日，犇父喪顚倒還家，遭風漂海，得到于此。“曰：”你父名何？職何？死在何地？“臣曰：”父名澤，格進士試，以養親不仕。闋孝服僅四載，又死于羅州。“供畢後，館臣于別館，以供臣及從者。
我國人爲公爲私往來濟州，或遭風無去處者，不可枚悉。終能生還者，十百僅一二。是豈盡沈於海波乎？其漂入島夷，若暹羅、占城之國者，無復望還，雖或漂至中國之界，亦爲邊人所誤，誣以倭賊，折馘受賞，則誰能辨其情乎？如臣等者，若不先自下陸，若無印牌之信，豈復免於禍哉？我國家若依中朝制，凡百官給號牌、錫牌，篆書職、姓名，以旌異之。奉使臣，無大小，給節鉞，以尊王命。抑又沿海住人，雖以私商過海者，皆給號牌，書某國、某州縣、某姓名、某形、某年甲，以別之。又置通事一員於濟州，凡奉使臣及三邑守令往還，常川帶行，以圖後慮，然後庶可免於患。

二十日
在桃渚所。是日乍陰乍晴。臣問桃渚所千戶姓名，則乃陳華也。華與一官人來看臣，指臣笠曰：“此何帽子？”臣曰：“此喪笠也。國俗皆廬墓三年。不幸如我漂流，或不得已有遠行者，則不敢仰見天日，以堅泣血之心，所以有此深笠也。”及至飯時，許淸引臣同桌，座有一人以筯畫卓上曰：“你吃猪肉否？”臣曰：“我國人守喪三年，不食魚肉醢葷。”其人以別器盛素饌以饋臣。許淸又見臣之衣服沾濕未乾，謂臣曰：“今日有陽，可脫衣以晒之。”臣答曰：“我衣皆濕，脫此則無可穿者，不能晒也。”許淸引臣坐諸面陽之地，以令晒乾。有一官人來問曰：“你國王稱皇帝否？”臣答曰：“天無二日，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？我王心誠事大而已。”又問曰：“你國官人果皆犀帶乎？”曰：“一、二品着金，三、四品着銀，五、六品以下皆着烏角而無犀帶。”又問曰：“你國有金銀否？”曰：“金銀非本國所產。”曰：“然則何以有金銀帶？”曰：“皆來貿上國，所以貴也。”臣問其官人爲何人，其人卽出公文以示，則乃把總官先差此官人，給牌星馳前去桃渚所護住臣等，按臨重解，毋得違誤者。姓名卽薛旻也。又有一人來曰：“我寧波府定海衛人，因此處都司公差到此。”臣卽問曰：“寧波府有下山否？”曰：“有之。”臣因言前日到泊下山逢海賊復漂之故。其人曰：“我當持此文字告知府往問之。”臣問其姓名，則王海也。又有外人羣聚而至，爭持紙筆以問，不可勝對。有官人密書以示曰：“此處人輕薄，休與閑講！”

二十一日。
在桃渚所。是日晴。外人麋至觀臣。王海指壁上一眞像曰：“你知此畫乎否？”曰：“不曉得。”海曰：“此乃唐朝進士鍾馗也。”臣曰：“鍾馗平生不得進士，何以謂之進士？”海等喧噪大笑。又有白髮老翁來。臣問曰：“天台、雁蕩等山距此地幾里？”翁答曰：“天台山在天台縣北，距此二日程。天台山之南，一日程，有雁蕩山。”臣又問：“此城主山何？”曰：“石柱山也。”引臣出門，指點石柱山，則果石壁作山，當山頂有大石如柱形。臣曰：“自此距北京幾里？”翁曰：“五千八百有餘里。”問：“距揚子大江幾里？”翁曰：“在北二千有餘里。”臣又擧李暹所泊揚州府以問曰：“距此幾里？”翁曰：“在揚子江之北，你去過江，則便是揚州之境也。”又問：“距南京幾里？”翁曰：“在西北二千餘里，然皆臆料耳，未敢的知”云云。有大官人，前呵後擁，軍儀整肅而至，坐于皇華館。問之，則乃把總松門等 處備倭指揮劉澤也。招臣等來前曰：“以汝類私越邊境，本當處以軍法，恐其中情有可矜，姑未盡戮。有無侵犯上國情狀，從實供寫施行。”臣供曰：“姓崔名溥，居朝鮮國全羅道羅州城中。再登文科，爲國王近臣。去丁未九月十七日，奉王命爲濟州等處敬差官。濟州在南海中，距羅州水路千餘里。同年十一月十二日，渡海推刷人丁，事未竣。今戊申正月三十日，聞父喪。閏正月初三日，不候風便顚倒過海，爲風所逆，驚濤掀浪，載沈載傾，飢食渴水。十生九死。以今月十二日，到泊名不知海島，有漁船來問曰：‘你是何國人？’答以朝鮮國人漂流之故。因問：‘此何國地面？’其人答曰：‘此大唐國寧波府下山’云云。其夜有賊船二十餘人來，以斫刀恐嚇欲斬，攘奪衣、粮、行裝等物，遂截去艪矴而去，復漂流大洋。十七日，又到泊地名不知海岸，又有漁船六隻列立。恐其如前所遇海賊之類，捨舟緣陸，過二嶺六七里許，有人居。相次遞送，夜至仙岩里。其里人爭以隅杖亂擊劫奪。遞至一處，遇有官人，驅至于此城。”又問曰：“你登第何年？歷仕幾官？所帶人住何州縣地？行李有何器械？原有船幾隻？”臣曰：“我於成化丁酉格進士試第三人；壬寅中文科乙科第一人，爲校書館著作，爲博士，爲軍資監主簿，爲成均館典籍，爲司憲府監察，爲弘文館副修撰，爲修撰；丙午中文科重試乙科第一人，爲弘文館副校理，爲龍驤衛司果，爲副司直。所帶人：陪吏四人，光州牧吏程保、和順縣吏金重、羅州牧吏孫孝子、濟州牧吏李孝枝；伴率一人李楨，京都人；鎭撫一人安義，濟州人；驛吏一人崔巨伊山，羅州靑巖驛人；奴子莫金等二人、濟州官奴權松等四人、護送軍金粟等九人、船格軍許尙理等二十人，皆濟州人。所乘船只一大隻，檣帆桅楫遭風而失，矴艪遇賊而失。所齎之物：印信一顆、馬牌一隻、紗帽、角帶、所治文書、重試榜錄、書冊、弓一張、刀一把及各人所穿衣裳外，無他器械。”把總官卽點印信等物。又問曰：“汝國地方遠近幾何？府州幾何？兵粮約有幾何？本地所產何物爲貴？所讀詩書尊崇何典？衣冠禮樂從何代之制？一一寫述，以憑査考。”臣曰：“本國地方則無慮數千餘里；有八道，所屬州府郡縣總三百有餘；所產則人材、五穀、馬牛雞犬；所讀而尊崇者，四書五經；衣冠禮樂則一遵華制；兵粮則我以儒臣未曾經諳，未詳其數。”又問曰：“汝國與日本、琉球、高麗相通乎？”臣曰：“日本、琉球俱在東南大海中，相距隔遠，未相通信。高麗革爲今我朝鮮。”又問曰：“汝國亦朝貢我朝廷否？”臣曰：“我國每歲如聖節、正朝貢獻愈謹。”又問曰：“汝國用何法度？別有年號乎？”臣曰：“年號、法度一遵大明。”把總官問畢，因曰：“汝邦屢
歲朝貢，義有君臣之好，旣無侵逆之情，當遇以禮。各宜安心，勿生他慮。轉送赴京，遣還本土。急促行裝，不許稽緩。”卽饋以茶果。臣卽做謝詩以拜。把總官曰：“不要拜！”臣不知所言，敢拜之。把總官亦起，相對答禮。

二十二日。
在桃渚所。是日陰。把摠官又引臣於前，將昨日招辭删削下山遇賊、仙岩敺擊等事及文繁處，令臣更寫一幅。薛旻立卓邊謂臣曰：“此文字報上司，以達于皇帝，文宜簡略，故我老爹删繁就簡，令你改寫，你勿疑也。”臣不肯寫，曰：“供辭當以直，文雖繁何害也？且所删者，乃遇賊之事，却添一言曰：‘軍人衣服俱有’云云。沒我遇賊情實，抑何意歟？”薛旻密寫示曰：“今皇帝新卽位，法令嚴肅，若見你前所供辭，帝意必謂盜賊盛行，歸罪邊將非細事也。爲你計，當以生返本國爲心，不宜好爲生事也。”臣聞其言以爲然，卽擧筆隨所删寫之。薛旻又謂臣曰：“你旣爲軍資監主簿，何以曰不知兵粮之數？”臣曰：“我爲軍資監未滿月見遞，故未詳其數。”又問曰：“你浮海上不食幾日？”臣曰：“自初三日至十一日。”曰：“然則何不至於餓死？”臣曰：“間或嚼乾米，飮尿溲。尿又盡，待天雨漬衣汁飮，以續一髮之命，不死幸耳。”又問曰：“你年齒幾何？”臣曰：“三十有五歲。”又問：“你辭家幾日？”臣曰：“月已六度圓矣。”曰：“你思家山否？”臣曰：“父已云亡，慈母在堂，哭之已變國俗，又以我爲溺死，益篤傷痛之心。我今生到異邦，念及至此，無日不痛哭。”曰：“爲人臣者，國耳忘家，你因王事漂到于此，當移孝爲忠，何憶家爲？”臣曰：“求忠臣於孝子之門，未有不盡孝於親而忠於君者。況風樹不止，日迫西山，安得而不思吾亡父與慈母乎？”又問曰：“你國王姓諱何？”臣曰：“孝子不忍擧父母之名，故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，況爲臣子其可以國君之諱輕與人說乎？”曰：“越界無妨。”臣曰：“我不是朝鮮之臣乎？爲人臣者，其可以越界而負其國，異其行，變其言乎？我則不如是也。”薛旻卽將與臣問答之辭呈于把總官。把總官或讀或點頭，顧謂臣曰：“明日差官送你起程。凡有隨身行李依件寫來，免致前路失所。”臣退舍館。有王匡者，許淸之鷹犬也，或嚇或誘，誅求無厭。臣之行李無物，無以應之。至是又來言曰：“我每大人之恩不可不報！”臣解所着襺帖裏，以與許淸之子隆。
台州，古東甌國之地，在閩之東越之南。而牛頭外洋等處，轄臨海縣，地又在台州東南絶徼，風氣溫暖，恒雨少日，實炎荒瘴癘之方。臣當正月而到，氣候與三四月同，牟麥欲穗，筍芽方盛，桃杏滿開。又山川高大，林藪屛翳，人物繁夥，第宅壯麗，別是一區天地也。

二十三日。
自桃渚所登程。是日陰。把總官又引臣及從者於前，令臣叫姓名點數。差千戶翟勇及軍吏二十餘人，護送臣等于總兵官。臣及陪吏等俱乘轎以行。梁達海，奸狡者，托病扶杖似不能步，把總官亦許轎。乘轎者凡八人，翟勇、許淸、王匡等與臣等。過山場、烏頭二嶺，間有三大川，烏頭嶺下又有鑑溪。許淸邀臣等于溪邊人家做飯以饋。又行過塘頭、蒲峯等地。犯夜，至一道傍佛宇而宿。其前里閈卽仙岩里。自桃渚所至此，乃臣前此被驅所經之路也。夜，許淸、翟勇鞫其里長，捕其奪馬鞍者，報于官，還馬鞍于臣。軍人所見奪笠子網巾等物俱不得。
凡爲劫盜者，殺越人于貨，肆暴無忌。今江南人雖或被利心所使，爲盜爲劫者有之，然下山之盜不殺臣等，且有遺物；仙岩之人不隱所劫，竟還奪鞍，可以觀風氣柔弱，人心不甚暴惡之驗也。

二十四日。
至健跳所。是日晴。曉，過穿岩里。里西有山，戴石壁屹立，穹窿有大竇洞望如虹門，里之得名以此。又過田嶺，嶺上有僧作佛宇橫道路，行人從寺中以過。臣等平地雖或乘轎，嶺峻路險，下轎步行爲多。至此寺，百技跛行，寺僧憐之，煎茶以供，少留。行至海浦，有兵舡，具戎器，循浦上下，示以水戰之狀。臣從鼻居舠以渡，則乃是健跳所也。城臨海岸，所千戶李昂軀幹壯大，容儀丰美，具甲冑兵戎。導臣等入城門。門皆重城，鼓角、銃㷁聲震海岳。其嗩吶等大小角末端皆上曲，鉤向吹者眉目間。城中人物、第宅視桃渚所尤豐盛。李昂引臣至一客館，與翟勇、許淸、王匡、王海等及所之有姓莊也、尹也，亡其名，俱是厚重老官人，皆環立桌之左右，問臣以漂流之故。臣略陳首末云云。李昂請升堂，行賓主之禮。昂由西階，臣由東階而上，相對再拜後，昂饋臣茶果，又饋臣之從者以酒肉，頗示忠款之意。姓尹老官人引程保等詣私第飮食之，因見其妻妾子女以展禮。其人心淳厖如此。有一人，以丙午年登科小錄來示臣，曰：“此吾的登科第榜錄也。”又指點錄中張輔二字曰：“此吾的姓名也。”因問曰：“你國亦貴其登科者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曰：“我國制，草茅士登第者，皆官給俸祿，旌表門閭，刺銜，亦書賜進士及第某科某等人”云云。引臣至其家，則其家前街果以雕龍石柱作二層三間之門，金碧眩曜，其上大書“0丙午科張輔之家”之標。輔蓋以己之登第誇示臣。臣亦以浮誕之言誇之曰：“我再中科第，歲受米二百石，旌門三層，足下其不及於我矣。”輔曰：“何以知之？”臣曰：“我之旌門遠莫致之。我有文科重試小錄在此。”卽撥示之。輔於錄中見臣職姓名，下跪曰：“我殆不及矣。”

二十五日。
到越溪巡檢司。是日陰霾。李昂、許淸、王匡及莊也、尹也，俱送臣于海上。昂握臣手曰：“我與足下千載一時，萬里一見，一別兩地，無復再見。”臣於船上敍別曰：“僕之來也，將軍以百千兵甲環城擁闠，旌旗凌亂，錚鼓轟馳，則將軍之示遠人嚴矣；僕之寓館也，升堂禮莫愆，饋食意益彌，開心見誠，一見如舊，則將軍之待遠人寬矣；及僕之去也，步出城西，遠送海曲，扶僕登船，敍辭以別，則將軍之送遠人厚矣。僕一遠人也，相逢未一日也，而嚴以示之，寬以待之。，厚以別之，其意固有在也。蓋我朝鮮地雖海外，衣冠文物悉同中國，則不可以外國視也。況今大明一統，胡越爲家，則一天之下皆吾兄弟，豈以地之遠近分內外哉？況又我國恪事天朝，貢獻不怠，故天子亦禮以待之，仁以撫之，懷綏之化至矣，盡矣！而僕朝鮮之臣也，將軍亦天子分閫之臣也，則其體天子字小之心，而待遠人至於此極，斯不亦忠矣乎哉！其間情意之篤，則僕旣感之深矣。然不得一日之暇，與將軍及莊、尹兩官人從容談話，展布所懷。百歲之間，萬里之外，雲樹之望，曷有其已。”又別許淸曰：“將軍與王足下匡，遇我於蒲峯之里，飽我於飢渴之極，生我於萬死之餘。以至杜瀆場，以至桃渚所，以至於此城，崎嶇數百里之地，扶護七八日之間，其恩情之篤，不勝枚悉。一別之後，會面難期，祗增黯然。”遂告別，與翟勇同舟過大海。勇謂臣曰：“浮此海而去，西可望天台山，今適雲霧四塞，不得觀望”云云。夕，至寧海縣之越溪巡檢司。城在山巓，軍卒皆帶甲列立海傍。勇與其徒下舟入城，留臣等于海岸，莫知所爲。

二十六日。
過寧海縣。是日雨。巡檢司對岸有越溪鋪。自鋪前舍舟乘陸，從溪岸而步。溪之通海口甚廣闊，不知其源之所從來。行過西洋嶺、許家山，至巿奧鋪，鋪中人饋茶數梡。又行至白嶠嶺，有軍卒二十餘人擔轎來迎臣等，臣等八人又乘。過進士坊，至寧海縣之白嶠驛，驛在縣治之中。有知縣姓唐者，供饋臣等，期至於飽。因乘轎冒雨而行，過桐山鋪、梅林鋪、江嶺、缸空鋪、海口鋪。其間有三大川、二大橋，忘其名。夜二更，至西店驛以宿。驛有甲兵警戍，如防禦所。

二十七日。
在西店驛。是日大風大雨。溪澗水漲，不得已留于西店驛。

二十八日。
到連山驛。是日大雨。翟勇謂臣曰：“我大唐法令嚴整，少有遲緩必致罪責，今雖大雨不可復留。”勇之軍吏及臣之從者俱不欲，曰：“今日雨大至，水溢洞壑，不可行。”勇曰：“洞壑潦水，滿而復除，且此驛支給亦有限量，昨日之留已爲不可。”遂與臣等冒雨過墟鋪、拆開嶺、山隍鋪，又過大嶺、方門鋪至雙溪鋪。鋪北有雙溪，溪水漲溢，人皆以衣而涉。經尙田鋪，止宿奉化縣之連山驛。縣距驛東二里。知縣姓名杜安也。驛丞見臣等雨透沾衣，肌寒帶粟，遂煨榾柮於堂前。臣及從者環坐，親炙使自溫。有一人自外至，橫怒肆毒，蹴踏榾柮之火。臣等惴懼奔匿。勇及驛丞俱被辱焉。勇謂臣曰：“外有一人說你是劫賊之人，阻當驛官不要供給。我與他說汝是讀書君子。他復肆暴。你可寫狀告他搶去衣包云云，呈于知縣。”臣曰：“彼人之惡，誠欲可懲，但以不見奪之物誣爲强奪，伏人非罪，甚悖於理。今足下護我等而來，治他以喝衆侵暴之罪，亦不爲無辭。”勇卽寫狀，送于縣官。

二十九日
過寧波府。是日雨。翟勇與臣等乘轎過大川。川畔有佛宇，極華麗，前有五浮圖、雙大塔。又過虛白觀、金鍾鋪、南渡鋪，至廣濟橋。橋跨大川，橋上架屋，橋長可二十餘步。橋所在之地卽寧波府界，舊爲明州時所建也。又行至三里，有大橋，橋之北有進士里。又行至十餘里，又有大橋，橋上亦架屋，與廣濟橋同而差小，忘其名。橋之南有文秀鄕。又過常浦橋至北渡江，乘小舠而渡。自牛頭外洋西北至連山驛，羣峯列岫糾紛繚繞，溪澗岩壁縈紆錯亂。至此江，則平郊廣野一望豁如，但見遠山如眉耳。江之北岸築一壩，壩卽挽舟上過之處。壩之北築堤，鑿江，有鼻居舠繞岸列泊。勇引臣等乘其舠過石橋十三，行二十餘里。江之東堤，閭閻撲地。其西南望有四明山。山西南連天台山，東北連會稽、秦望等山，卽賀知章少時所居也。棹至寧波府城，截流築城，城皆重門，門皆重層，門外重城，水溝亦重。城皆設虹門，門有鐵扃，可容一船。棹入城中，至尙書橋，橋內江廣可一百餘步。又過惠政橋、社稷壇。凡城中所過大橋亦不止十餘處。高宮巨室，夾岸聯絡，紫石爲柱者，殆居其半，奇觀勝景不可殫錄。棹出北門，門亦與南門同。城周廣狹不可知。府治及寧波衛、鄞縣治及四明驛，俱在城中。至過大得橋，橋有三虹門。雨甚，留泊江中。

二月初一日
過慈溪縣。是日雨。經新淸橋、進士鄕，至宋石將軍廟。廟大如官府，立旌表之門。自府城至此十餘里間，江之兩岸，巿肆、舸艦坌集如雲。過此後，松篁橙橘夾岸成林。又過茶亭、景安鋪、繼錦鄕、兪氏貞節門，至西鎭橋，橋高大。所過又有二大橋，至西壩廳。壩之兩岸築堤，以石斷流爲堰。使與外江不得相通，兩傍設機械，以竹綯爲纜，輓舟而過。至西璵鄕之新堰，堰舊爲刹子港顏公堰，後塞，港廢，堰爲田。導水東匯至于廣利橋之南。置此壩，外捍江湖，輓濟官船，謂之新堰，槩與西壩同。至此，又輓舟而過，過新橋、開禧橋、姚平處士之墓，至慈溪縣。棹入其中，有經元門、鍾英門、都堂里門、都憲橋、進士門、德星橋、寶峯門，至臨淸亭前少停舟。夜，又泝江而北，至雞報，泊于岸待曙。而問其江，則乃姚江也。江邊有驛，乃車廏驛也。驛丞乃秦高也。

二月初二日
過餘姚縣。是日陰。早，發船遡西北而上。江山高大，郊野平鋪，人煙稠密，景物萬千。日夕，過五靈廟、驛前鋪、姚江驛、江橋，至餘姚縣。江抱城而西，有聯錦鄕、曹墅橋，橋三虹門。又過登科門、張氏光明堂，夜三更到下新壩，壩又與前所見新堰同。又輓舟過壩，經一大橋，有大樹數十株列立江中。將曙，到中壩，壩又與下新壩同。又輓舟逆上，江卽上虞江也。

二月初三日
過上虞縣。是日晴。過二大橋。而上江之南有官人乘轎而來，乃上虞知縣自縣來也。縣距江岸二三里許。又過黃浦橋、華渡鋪、蔡墓鋪、大板橋、步靑雲門、新橋鋪，至曹娥驛，驛丞徐深也。驛北有壩，舍舟過壩，步至曹娥江，亂流而渡。越岸又有壩，壩與梁湖巡檢司南北相對。又舍舟過壩，而步西二里至東關驛。復乘船，過文昌橋、東關鋪、景靈橋、黃家堰鋪、瓜山鋪、陶家堰鋪、第洋鋪。夜四更，至一名不知江岸留泊。

二月初四日
到紹興府。是日晴。撑鑑水而上，水自鏡湖一派，來繞城中，日出時，到紹興府。自城南泝鑑水而東而北，過昌安鋪棹入城。城有虹門，當水口，凡四重皆設鐵扃。過有光相橋等五大橋，及經魁門、聯桂門、祐聖觀、會水則碑，可十餘里許，有官府。翟勇引臣等下岸，其闤闠之繁、人物之盛，三倍於寧波府矣。摠督備倭署都指揮僉事黃宗、巡視海道副使吳文元、布政司分守右參議陳潭，連坐于澂淸堂北壁，兵甲、笞杖森列於前。置一桌，引臣至桌邊，西向而立。問以臣之姓名、所住之鄕、所筮仕之官、所漂風之故、所無登劫之情狀、所賫器械之有無。臣答以答把總官之辭，却添載下山逢賊、仙巖遇杖之事，所賫行李又添馬鞍一部。三使相卽下把總官所報狀以示臣曰：“是何供辭，前後詳略不同乎？”臣曰：“把總官初問，只答以漂流到泊之情。今日布政三司更問，詳擧遇賊等事耳。”三使相徐謂臣曰：“供辭有違，汝實有罪。汝宜謄寫前辭，無一字加減”云云。臣便寫之。三使相又謂臣曰：“他日你到杭州，鎭守太監綉衣三司大人，到北京兵部、禮部，亦更問汝情，其亦以是答之。少有相違大不可也！”又問曰：“初以汝類爲倭船劫掠，將加捕戮。汝若是朝鮮人，汝國歷代沿革、都邑、山川、人物、俗尙、祀典、喪制、戶口、兵制、田賦、冠裳之制，仔細寫來，質之諸史，以考是非。”臣曰：“沿革、都邑：則初檀君，與唐堯並立，國號朝鮮，都平壤，歷世千有餘年。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鮮，都平壤，以八條敎民，今國人以禮義成俗始此。厥後，燕人衛滿亡命入朝鮮，逐箕子之後箕準，準奔馬韓以都焉。其間，或爲丸韓，或爲二府，或爲四郡，或爲三韓，年代久遠，不能盡述。至西漢宣帝時，新羅朴氏初立國，高句麗高氏、百濟扶餘氏相繼而起，三分舊朝鮮之地。新羅據東南界，都慶州；高句麗據西北界，都遼東，都平壤，又屢遷厥邦，忘其地；百濟據中西南界，都稷山，都廣州，都漢陽，都公州，都扶餘，當唐高宗朝，新羅文武王與唐兵滅高句麗，又滅百濟，合三國爲一。後，甄萱叛據全州，弓裔叛據鐵原。高麗王氏功高德盛，國人推戴，弓裔自竄，甄萱自投，新羅王封府庫籍郡縣來降，再合三國，都開城，傳世幾五百年。今革爲我朝鮮，都漢陽，蓋將百年于玆矣。山川：則長白山在東北，一名白頭山，橫亘千餘里，高二百餘里，其巓有潭，周八十餘里。東流爲豆滿江，南流爲鴨綠江，東北流爲速平江，西北流爲松花江，松花下流卽混同江也；妙香山在北；金剛山在東，有一萬二千餘峯；智異山在南；九月山在西右。四山極高峻，多奇蹟。三角山，卽國都鎭山。大同江、薩水、臨津渡、漢江、洛東江、熊津、豆恥津、榮山津，已上川之大者。人物：則新羅金庾信、金陽、崔致遠、薛聰；百濟階伯；高句麗乙支文德；高麗崔沖、姜邯贊、趙冲、金就礪、禹倬、鄭夢周；我朝鮮不可歷數。俗尙，則尙禮義，明五倫，重儒術；每春秋行養老宴、鄕射禮、鄕飮酒禮。祀典，則社稷、宗廟，釋奠諸山川。刑制，從大明律。喪制，從朱子家禮。冠裳，遵華制。戶口、兵制、田賦，我以儒臣，未知其詳。”又問曰：“所謂推刷人丁，何事？”臣曰：“濟州在大海中，水路甚險甚遠。凡有犯罪者，皆逃入以避，久爲逋逃之藪，故往刷之。”又問曰：“濟州距我中國幾里？”臣虛張水路之遠，曰：“不可知其詳也。大抵船遇便風於大海，則日可行千里。今我自濟州浮海，折晝夜則凡二十九日，爲大風所驅，疾行如飛，到泊于中國海岸。則自中國距濟州路，大槩數萬餘里矣。”又問曰：“汝國與我朝廷相距遠近幾何？”臣曰：“傳聞自我國都過鴨綠江，經遼東城抵皇都，三千九百有餘里。”總兵官三使相卽饋臣以茶果，仍書單字以賜。單字中送崔官禮物：猪肉一盤，鵝二隻，鷄四翼，魚二尾，酒一罇，米一盤，胡桃一盤，菜一盤，筍一盤，麵筯一盤，棗一盤，荳腐一盤。又賜饌粮等物于陪吏、軍人有差。臣卽做謝詩再拜。三使相亦起答禮致恭。又謂臣曰：“看汝謝詩，此地方山川汝何知之詳？必此地人所說。”臣曰：“四顧無親，語音不通，誰與話言，我嘗閱中國地圖，到此臆記耳。”對畢，臣與三四官人拱立桌邊。有翟勇之軍吏一人，在外頭敺打臣之從者金都終，有傷。臣寫以示諸官人，一官人奔告于總兵官。總兵官拿其敺打人，治罪杖之，又杖勇以不能馭下之罪。臣等退，復沿湖棹出城外，過迎恩橋，至蓬萊驛前留泊。夕，知府姓周及會稽山陰兩縣官，皆優送糧饌。

漂海錄卷之二
二月初五日
至西興驛。是日晴。總兵官等三使相並轎，曉到蓬萊驛，復引臣及從者拿行裝至前，討東搬西以檢點之。臣所賫則印信一顆，馬牌一隻，馬鞍一部，諸文書冊入大小箱二箇，衣衾、笠纓、銅碗入小皮袋一箇，冠帽幷匣；程保、金重、孫孝子、李楨、安義、李孝枝、崔巨伊山及奴子二人，則無所賫，與軍人同包；軍人所賫，或包或袋或無。點畢，謂臣曰：“汝可先去杭州，鎭守太監綉衣三司大人更問之，一一辨對，無有舛錯！”又饋臣等以茶果。臣辭退。總兵官，蓋指指揮僉事而言也。紹興府，卽越王舊都，秦漢爲會稽郡。居浙東下流。府治及會稽、山陰兩縣及紹興衛之治、臥龍山，俱在城中。會稽山在城東十餘里。其他若秦望等高山，重疊崒嵂，千巖萬壑，競秀爭流于東西南三方。北濱大海，平衍無丘陵。蘭亭在婁公埠上天章寺之前，卽王羲之修禊處。賀家湖在城西南十餘里，有賀知章千秋觀舊基。剡溪在秦望山之南剩縣之地，距府百餘里，卽子猷訪戴逵之溪也。江流有四條：一出台州之天台山，西至新昌縣，又西至嵊縣北，經會稽、上虞而入海，是爲東小江；一出山陰西北，經蕭山縣東，復山陰抵會稽而入海，是爲西小江；一出上虞縣東，經餘姚縣，又東過慈溪縣，至定海而入海，是爲餘姚江，是臣所經之江；一出金華之東陽、浦江、義烏，合流至諸曁縣，經山陰至蕭山入浙江，是爲諸曁江。其間泉源支派匯溺堤障、會屬從入者，如脉絡藤蔓之不絶。臣又遡鑑水而西，經韻田鋪、嚴氏貞節門、高橋鋪至梅津橋。距岸五里許，有山隆起，東有石壁削成，前有二大石人立，其一天作人形逼眞。又過融光橋至柯橋鋪。其南有小山，山脊有古亭基，人以謂蔡邕見椽竹取爲笛之柯亭之遺址也。又過院社橋、白塔鋪、淸江橋至錢淸驛。江名乃一錢江也。夜過鹽倉館，白鶴鋪、錢淸鋪、新林鋪、蕭山縣地方，至西興驛，天向曙矣。江名卽西興河也。

初六日
到杭州。是日陰。西興驛之西北，平衍廣闊，卽錢塘江水，潮壯則爲湖，潮退則爲陸。杭州人每於八月十八日潮大至，觸浪觀潮之處也。臣等自驛前舍舟登岸，乘車而行。可十餘里至浙江，復乘船而渡。江流曲折傍山，又有反濤之勢，故謂之浙江。浙一作淛。江闊可八九里，江長西南直抵福建路，東北通海。華信所築捍潮之塘，自團魚嘴至范村，約三十里，又至富陽縣，共六十餘里。石築尙完固如新，故又謂江爲錢塘江也。臣至其塘，復緣岸步行，則西望六和塔臨江畔。行過延聖寺、浙江驛，至杭州城南門。重城疊門，門有三層樓。入其城，過文魁門、靈順宮、肅憲門、澄淸門、南察院、祐聖殿、土地廟、芝松坊鋪至武林驛。自城門至此驛，約十餘里矣。翟勇伴臣等因雨留一日外，無留滯，或夜行，遠涉千有餘里之地。鎭守太監張慶猶責勇以遲緩之罪，杖之。夕，驛丞楊秀祿以饌物來惠。

初七日
在杭州。是日陰。詰朝，太監使官人來問曰：“鄭麟趾、申叔舟、成三問、金浣之、趙惠、李思哲、李邊、李堅已上俱係朝鮮人物，是何官職？一一開報來知。”臣答曰：“鄭麟趾、申叔舟、李思哲，俱位至一品；成三問位至三品；李邊、金浣之、趙惠、李堅，則我以後進之士，不知其人之職品。”有姓名顧壁，堂驛中事者，來謂臣等他曰：“你所食之物，係是朝廷與的，作數支銷，待一年有文簿到部。本驛丞貴州夷人，專不曉得人事，就如孩童一般，不會稟上司，以致你等食不敷也。”又曰：“來此看人，都是閑人，不可與他說話，有傷神氣”云云。夕，按察提調學校副使鄭大人，與一大人偕到于驛，招臣至前，問曰：“你國科目之制如何？”臣曰：“有進士試、生員試、文科、武科試，又有文武科重試。”又問曰：“其試士如何？”臣曰：“每於寅申巳亥年秋，聚儒生精業者，試以三場：初場疑、義、論中二篇；中場賦、表、記中二篇；終場對策一道，取若干人。翌年春，又聚入格者，試以三場：初場，背講四書五經，取通四書三經者；中場賦表記中二篇；終場策文一道，取三十三人，又聚三十三人。試以策文一道分次第，謂之登文科第，許放榜，賜紅牌給花蓋，遊街三日，後又賜恩榮宴、榮親宴、榮墳宴，許通出仕之路。”又問曰：“文章體格如何？”臣曰：“表倣宋、元播芳記；論倣唐、宋；義拈出五經文，疑拈出四書文爲題，並遵華格；對策倣文選對策。”又問曰：“你治何經？”臣曰：“四書五經雖未精硏，粗嘗涉獵。”又問曰：“經書你可歷數其名？”臣曰：“庸、學、論、孟爲四書；易、詩、書、春秋、禮記爲五經。”又問曰：“易字何義？”臣曰：“以易字形言之，則合日月字也；以易字義言之，則有交易變易之義。”又問曰：“易之位數寓於何物？”臣曰：“河出圖，洛出書，聖人則之。”又問曰：“非圖書則不能作易乎？”臣曰：“天下萬物皆有數，雖見賣兔者，亦可以推測易中之位數也。”兩大人相顧目擊，謂臣曰：“你實讀書士，此地人固不識也。”鄭大人，忘其名，號東園子，齋名卽復齋。

初八日
在杭州。是日陰。顧壁來謂臣曰：“今聽說將你等事差人晝夜馳奏北京，直待回報方放回。自此城至北京，水路幾五千餘里。你留此必多日矣。”臣曰：“我到此，言語有異，實同盲聾。望足下如此聞見，隨卽開說，以恤遠人。”壁曰：“國法甚嚴，律條甚重。漏泄夷情，新例充軍。凡我所言，不可與人見。只可自知。”點頭而去。有二官人來云：“都總太監欲討看總兵官所驗點你弓一張、刀一把”云云。遂收去。有一人來問曰：“景泰年間，我國給事中官張寧奉使你國，做却金亭詩皇華集，你曉得否？臣對曰：”張給事到我國，著皇華集，其中題漢江樓詩‘光搖靑雀舫，影落白鷗洲，望遠天疑盡，凌虛地欲浮’之句尤稱藉。”其人喜形於色，又云：“張給事致仕在家，家在嘉興府之海鹽縣，距此百里。張公到此杭城，聞朝鮮文士漂海來，欲問朝鮮事，留待累日，前一日回去。”問其人姓名則乃王玠，係給事甥也。有自稱陳梁者來言曰：“區區曾與張寧靖之大人往你國回還。”臣曰：“張公位至何官？緣何不仕在家？”陳曰：“張公官至都給事，後任都御史，因無子不仕，四十二歲回家養病。”

初九日
在杭州。是日晴。昨來取弓刀官人又來曰曰：“你弓刀，鎭守老爹留下看。”臣曰：“唯命。”顧壁又來言曰：“海上軍官行來文書，開說你還有船一十四隻在海逞劫。今巡按御史說：‘旣有船十四隻，原何不捉拿來，以此罪他。’鎭守及三司議論不一。緣你供辭明辨，審知非倭，今已議定差了指揮楊旺送你赴京，轉送你回，並無他話。還有三四日在此，你宜可寬心。”又布政司大人徐圭、按察司副使魏福同坐驛客館，引臣等曰：“送你還國，你可放心好還。”臣卽做詩以謝，還退舍。北京人李節來見臣之衣服繿縷，面目蒙垢。謂臣曰：“此地人以冶容是尙，故凡看你等皆驚笑，以謂朝鮮人類皆若是，可於面陽地洗濯你身。”臣卽令從者各自浣澣，遂與程保等面陽環坐，洗去塵垢。李節又來，指點臣之皮膚盡換、足爪脫落，曰：“此是困於患難，不恤身膚之驗也。”臣曰：“我在海時，喉嘔血數匊，口無津三日。今又認膚爲鹹水所砭而換，足爲徒跣險阻而傷。嘗聞身體髮膚不敢毀傷，孝之始也。我之體膚之傷若此，其眞不孝之子尒。”節曰：“無傷也。非你欲傷，天實傷你，雖傷何傷，不須傷心！”李節之友人，失其姓名，袖小學一部，因節以遺臣，欲求詩。臣曰：“無功而受人之賜，是傷廉之地，敢辭。”節曰：“此人欲求一詠以爲記爾。”臣曰：“做得詩不好，擧得筆亦不好，以不好易人之好，非所欲也。”其人還袖去。李節謂臣曰：“交以道，接以禮，則孔子亦受是，何卻之之甚？”臣曰：“彼人非是肯捨冊也，意在得詩。則交不以道，接不以禮，我若一受，則是賣詩取直，故卻之。”節唯唯而退。夕，李節與其友金太等三人，來饋臣及從者。

初十日
在杭州。是日晴。顧壁來言曰：“你去京師，前路不可不知。我國蘇、杭及福建、廣東等地販海私船，至占城國、回回國地，收買紅本、胡椒、番香，船不絶，十去五回，其路絶不好。唯赴京一水河路十分好也。故琉球、日本、暹羅、滿刺加等國進貢，俱從福建布政司泊船到此府，過嘉興至蘇州。天下紗羅段匹及諸寶貨皆出於蘇。自蘇州過了常州，至鎭江府，過楊子江。江距此府千餘里，其江洶惡，如無風浪方可渡。過此江直至京河路，幾至四十日程。你衆人喜得春天，若是夏天炎熱蒸燻患病，何以得去？且山東、山西、陝西三布政司，連年旱荒，人食人肉，民各失所。過楊子江，行千有餘里便到山東地面，你衆深自計較可也。”因贈以筍曰：“此素食也，你便可吃。貴國亦有此筍否？”臣曰：“我國南方有筍，五月乃生。”顧壁曰：“此地冬春交生，正月方盛，大者十餘斤。貴國與此地風土有異。”

十一日
在杭州。是日陰。楊秀祿、顧壁共來見臣。壁曰：“我杭城西山八般嶺有古刹，名高麗寺，寺前有二碑，記古跡，距此十五里，卽趙宋時，高麗使來貢而建也。你國人越境尙且造寺，則其崇佛之意可知矣。”臣曰：“此則高麗人所建也。今我朝鮮，闢異端，尊儒道，人皆以入孝出恭、忠君信友爲職分事耳。若有髡首者，則並令充軍。”壁曰：“凡人不事佛則必祀神，然則你國事鬼神否？”臣曰：“國人皆建祠堂以祭祖禰，事其當事之鬼神，不尙淫祀。”俄而，楊秀祿辭出。壁以一公文示臣，乃杭州府報前路各府、縣、驛送臣等文也。其文曰：“杭州府爲海洋聲息事，奉浙江等處承宣布政使司箚付抄，蒙欽差鎭守浙江司設監太監張慶、巡按浙江監察御史暢亨會案前事，據總督浙江備倭署都指揮僉事黃宗、巡視海道浙江按察司副使吳文元呈，幷定海昌國等衛及台州府等衙門各狀申報，弘治元年閏正月十七日，瞭見海門衛桃渚千戶所牛頭外洋有船，使入師子寨等因爲照，係干海洋船隻重事，就經倂行總督巡海分守分巡官員，督令把總幷所屬沿海軍衛巡司出海等官部，領軍船哨究，操守隄備。續據署都指揮僉事黃宗等呈備桃渚千戶所申，該千、百戶柳春等帶領旗軍前去臨海縣二十都，與同當地火甲獲住人船。押送到所審問，語言難辨，據寫姓名、來歷、緣由抄單呈報前來，會同巡按浙江監察御史暢亨議。看得單內開：“審夷人崔溥，雖據供寫朝鮮國人往濟州等處海島，爲暴風所逆，得到天子大國之界等情。但恐夷人多詐，眞僞難測，況無開報所泊船內曾否點檢有何器械，幷別項行李等件，俱合勘審。又經行據摠督備倭署都指揮僉事黃宗、巡視海道副使吳文元、分守右參議陳潭、分巡副使楊峻呈，該把摠松門等衛所備倭指揮同知劉澤呈送夷人四十三人，會同審，據一人寫名”云云，再三會審無異。隨將印信、馬牌、榜錄、文籍、冠帽、衣包等件點看明白，給與崔溥等收領，及將所獲夷船拖閣上塢外，備由連人幷刀一把、弓一張解送到職。會同浙江都布按三司掌印都指揮僉事崔胤、左布政使徐圭、副使魏福覆審相同，緣係遭風外夷人船事理，擬合通行除外，仰抄領人案回司照依會案內事理。卽將崔溥等，本司給批差委指揮僉事楊旺管送赴京，及行所屬驛遞應付差去官員廩給、站船，幷伴送軍餘及崔溥等口粮、紅船、脚力合行。前路官司一體應付。其發去刀一把、弓一張，轉發官庫收貯，取庫收繳報。仍仰徑自會奏施，先具抄案依准，各另呈來。

十二日
在杭州。是日晴。臣謂程保等曰：“顧壁誠心待我，凡所聞所見悉告無隱，俾我不迷，恩情甚重。欲表信物，顧我行李一無些子之儲，所有者只此衣耳。我欲解以與之。”保等曰：“前日解一衣贈許千戶，今日又解贈顧公，則所穿之衣只一件耳。迢遞萬里之路，敝誰改爲？”臣曰：“古人以一衣三十年者有之。我之作客他鄕，只在一年之間，今時日漸燠，一布衣足以當之。且蛇魚感恩亦欲報之，而況於人乎！”卽解衣與壁，壁揮手以却。臣曰：“朋友之賜，雖車馬不拜，況此矮小之衣乎！昔韓退之留衣以別大顚，則臨別留衣卽古人之意也。”壁曰：“本欲却之，恐阻盛意。”受而去之。
浙江布政司，東南至海，南至福建界，管十一府、州，統七十六縣。內有杭州爲第一，卽五代時吳越國，宋高宗南渡遷都之地，所謂臨安府也。府治，仁和、錢塘兩縣之治及鎭守府都司、布政司、鹽運司、按察院、鹽法察院、中察院、府學、仁和學、錢塘學、武林驛，俱在城中。城中又有吳山，其景最好，上有十廟，伍子胥廟、三茅觀、四聖廟等也。又有九井三潭，吳山大井爲上，郭婆上八眼、下八眼、中八眼、西寺等井居次。又以小溝浚西湖之井導入城中。府之鎭乃武林山也。西湖在城西二里，南北長，東西徑十里，山川秀發，歌管騈闐之地。竹閣在廣化院，白樂天所建。樂天詩“宵眠竹閣間”者此也。岳鄂王墓在樓霞嶺口。冷泉亭在靈隱寺前飛來峯下。古誌“許由嘗飮於靈隱澗”者此也。表忠觀在龍山南，有東坡所撰碑。風篁嶺在放牧馬場西，卽東坡訪辨才之處。南屛山在興敎寺後，崖壁剝落之餘，唯存司馬溫公隷書“家人卦”及米元章書“琴臺”二字，坡詩“我識南屛金鯽魚”者此也。蘇公隄與興敎寺相對，東坡守杭時所築，長十餘里，中有六橋。旌德觀在蘇公隄第一橋下。袁韶奏請建祠，取錢塘名人，自許由至張九成及節婦五人等三十九人，摘傳立祠。豐樂樓在城西湧金門外西湖岸，其北有環碧園。玉蓮堂在湧金門城北，門內又有湧金池。玉壺園在錢塘門外，東坡詠南漪堂杜鵑花卽此也。門西有先得樓。雲洞園在昭慶寺北，花柳參差，中有婦人墓。石函橋在水磨頭，白樂天湖石記云，錢塘一名上湖，北有石函者是也。摠宜園在德生堂西，摘東坡詩“淡粧濃抹摠相宜”二字，御書堂扁。斷橋在摠宜園西，所謂“斷橋斜日岸烏紗”者此也。西石頭在石函橋西，秦始皇東巡浮海纜船之地。孤山在西湖孤山路西。山之東有林和靖隱廬古基及墓。三賢祠在蘇公隄第三橋下，乃白文公、林和靖、蘇文忠公祠。已上古蹟，皆顧壁所與臣說話。杭卽東南一都會，接屋成廊，連衽成帷；市積金銀，人擁錦繡；蠻檣海舶，櫛立街衢；酒帘歌樓，咫尺相望；四時有不謝之花，八節有常春之景，眞所謂別作天地也。

十三日
自杭州登程。是日陰。指揮楊旺護臣等自武林驛起程，行二十餘里，至城北門，門有三層。重城外，門又二層，榜曰：武林之門。城內所過層門十四，大橋十餘，廟三，鋪二。臣乘驢疾驅，或不記其名，所可記者，唯水亭公館、解元門、眞敎寺、登瀛洲門、雲鳳門、觀光門、進士坊貢院、亨衢門、千勝廟、晏公廟而已。重城外有吳山驛，驛前又有吳山鋪，又三大橋、四門，皆忘其名。自門外可十餘里間，市肆相接，亦與城中一般。行至天妃宮，宮前卽德勝壩河。河邊畫舫紼纚，不可勝數。楊旺與其弟楊昇及松門衛千戶傅榮、錢塘人陳萱及從者李寬、夏斌、唐敬、杜玉等七八人同一船；臣與陪吏等及北京人李節、金太同一船；臣之帶去人許尙理等同一船。過溥濟橋，橋有三虹門，橋上有華光寺；江漲橋，橋有四虹門，橋上有江漲鋪。至香積寺前小留焉。寺有兵房吏、典簿吏，寺卽東坡所遊之地也。自德勝壩至此，溫州、處州、台州、嚴州、紹興、寧波等浙江以南商舶俱會，檣竿如簇。夜過通示橋等三橋，橋以水廣皆設五虹門，甚高大。

十四日
過崇德縣。是日陰。泝謝村河而東，則其南岸石築新堤，長三十餘里。問之則都、布、按三司所新築也。過十二里洋、堅濟橋、普安橋、大尹廟。水卽鴻麗河，河上官廨乃塘西鎭也。有官人韓紳謂臣曰：“你母奶奶知你到此否？”臣曰：“海天茫茫，雁杳魚沈，母必以我爲已葬魚腹中。傷母心，不孝于親，莫我若也。今蒙大國厚恩生還故鄕，則母子相見有勝隧下之融融矣。”因過夸塘橋、萬壽橋、福祿壽橋、福德橋、普濟橋、彭和橋，問其水名，則丞沈河也。又過恩榮門、大德新橋、三里橋、山川壇、浯溪橋，到崇德縣。知縣趙希賢，字堯卿，餽以糧饌甚優。水夫謂臣曰：“所過有長安驛，大人知否？”臣曰：“我不知也。”水夫曰：“此則楊指揮從者陳萱私討支供糧饌，不使大人知也。”又自崇德河撦舟而上，過終橋，稅課局、永安橋、養濟院、朔義門，所過大虹橋有六七。夜三更，過皁林驛，徹夜而行。

十五日
過嘉興府。是日晴。泝三塔灣，過三塔鋪至龍淵勝境之前，有三大塔臨河岸，地之得名以此。又過龍王廟、嘉禾遞運所、趙氏貞節門、社稷壇、香珠橋，至西水驛。驛前建石柱作屋廊於河中百餘步，纜舟於廊下。驛丞何榮以詩三絶見遺。臣亦和之。榮另將菜饌、乾鷄、八帶魚等物以贈，曰：“我朝郞中祁順、行人張謹曾使朝鮮，著皇華集，國人賡和，徐居正居首列也。其詩有曰：‘明皇若問三韓事，文物衣冠上國同。’今見足下，誠千載一遇，蒙不棄，復承和詩，謹奉薄禮，少助舟中一膳，希目入幸甚。”臣曰：“祁郞中文章淸德，人所欽慕，今爲甚麽官職？張行人亦任甚麽職事？”榮曰：“祁郞中見貶爲貴州石阡府知府，今已卒矣；張行人被罪，今充錦衣衛之軍。”因問曰：“徐居正今爲寧馨官職？”臣曰：“爲議政府左贊成。”榮曰：“居正文章亦海東人物也。”自西水驛過一大橋，至嘉興府，卽右携李城，越敗吳之地。城中有府治及秀水、嘉興兩縣之治。河抱城，自東南而南而西而北，其屋宇宏壯，景物繁華，亦與寧波府同。臣自城南過杉靑閘，至唐丞相陸贄故里。里在城西，有旌門在河之畔。又經安洋門、雲程門、丹兵橋、永福橋、松靑巡檢司。夜又冒雨順風，達曙至平望驛而泊。

十六日
過吳江縣。至蘇州府。是日陰。牽舟遡平望河，過迎恩門、安德橋、大石橋、長老鋪、野湖、鴛鴦湖。湖岸石築，堰可十餘里。又過吳江湖、石塘、大浦橋、徹浦橋，至九里石塘，塘限太湖。太湖卽《禹貢》“震澤底定”，“周職方楊州藪曰‘具區’”是也。或謂之“五湖”，以其長五百餘里故名，范蠡所其處也。湖中有洞庭東西兩山，一名苞山，一目千里，崇巖疊島，點綴於浩渺間，湖之東北有靈岩山，下瞰焉；一名硯石山，卽吳築館娃於硯石者此也。山去姑蘇山十里，山勢連續，抱太湖。湖北又有一山，望之渺茫，乃橫山也。至太湖壩，壩石築跨湖之南北。可五十餘里，卽垂虹橋，虹門無慮四百餘穴，窄窄相續，其大者若木莊、萬頃等橋也。循太湖壩而北，過龍王廟、太湖廟、祝聖門，門前有大塔，塔十四層，層皆架屋，望之若登天梯。又過駐節門至松陵驛，少停舟而過。過恩榮門、會元門、都室造士門、進士門、譽髦門、儒學大明橋、登科門。所謂太湖壩，又通跨驛前里閈中，直抵吳江縣。其間又有石大橋，虹門凡七十餘穴。驛與縣皆在大湖之中，屋舍壯麗，下鋪礎砌，上建石柱，以營湖水縈廻，檣帆束立於閭閻之中，所謂“四面漁家繞縣城”者此也。棹過三里橋、迎恩菴，泝尹山湖而上。問西望一山，則乃絲子山。其北有山，卽姑蘇山也。松江在尹山湖之東。又棹過尹山鋪、尹山橋，左有造舟作浮橋，可三里許至寶帶橋，橋又有虹門五十五穴。正舟車往來之衝，跨儋臺湖，湖山饒景，望若橫帶，卽鄒應博所重建也。夜三更，傍蘇州城東而南而西，至姑蘇驛前。自寶帶橋至此驛，兩岸市店相接，商舶輳集，眞所謂東南一都會也。

十七日
留泊姑蘇驛前。是日晴。蘇州卽古吳王闔閭使伍子胥城而都之城。周又與杭州同府治，及吳縣、長洲縣之治皆在城中。城之胥門舊有姑蘇臺，今廢爲驛，植木水中爲滉柱，作石堤三面，皇華樓據其前，昭陽樓建于後。臣問諸傅榮曰：“此驛若是姑蘇臺之址，則卽古吳王所築臺之處乎？”榮曰：“非也。古所謂姑蘇臺在姑蘇山，吳王闔閭因山起臺，夫差侈大之，遺址猶存紹興間，又築臺於此，名姑蘇，以存故事，今又廢而爲驛。又於城中築臺，扁以姑蘇之名”云云。東有遞運所，又有山海鎭，而太湖之水由石塘注運河，由城東而西以達于驛。因伍子胥所居又名胥湖，湖廣可百餘步，北抱市衢，縈廻映射，闌楯之間，光景浮動。而城西諸山，天平一峯號爲郡鎭，其郡山之勝，曰靈岩、五塢、仰天、秦臺，秩秩有序。而驛適臨之，眞景致也。當午，有按察御史二大人，姓王若宋者來驛中，待我禮賓館，問：“你官何品？”臣對曰：“五品官。”又曰：“你能詩否？”臣曰：“我國士子皆以經學窮理爲業，嘲弄風月爲賤，故我亦不學詩詞。”又問曰：“箕子封朝鮮今有後否？且有廟墓祀事不廢否？”臣對曰：“箕子之後箕準爲衛滿所逐，奔馬韓以立都，後爲百濟所滅，今無嗣。箕子廟在平壤，國家每歲春秋，降香祝牲幣以致祭。”又問曰：“你國有何長技能却隋、唐之兵乎？”臣曰：“謀臣猛將用兵有道，爲兵卒者率皆親上死長，故以高句麗一偏小之國，猶足以再却天下百萬之兵。今則合新羅、百濟、高句麗爲一國，物衆地大，財富兵強，忠智之士車載斗量，不可勝數。”二大人問畢，命外郞奉米一盤、荳腐一盤、麪筋一盤以餽。臣作詩以謝。又有官人姓鄭者求和約軒詩韻。臣卽次之。其官人又以米六㪷、鵝一隻、菜一盤、胡桃一盤來贈。又有羅太監家僮姓柳者，年纔十五六，言詞淸雅，自城中來饋，以及從者李節、金大亦買饌來饋。夜三更，又乘月棹舟而北，過閶門，閶門之外有通波亭臨湖，舊名高麗亭，宋元豐間所築，以待高麗朝貢之使。亭前接屋連檣，軸轤如櫛。棹至接官亭以泊。亭之西望有大塔，卽寒山禪寺，所謂“姑蘇城外寒山寺”者也。問其地名則曰楓橋；問其水名則曰射瀆河也。
蘇州古稱吳會，東瀕于海，控三江，帶五湖，沃野千里，士夫淵藪。海陸珍寶，若紗羅綾段、金銀珠玉，百工技藝、富商大賈，皆萃于此。自古天下以江南爲佳麗地，而江南之中以蘇杭爲第一州，此城尤最。樂橋在城中，界吳、長洲兩縣治間，市坊星布，江湖衆流通貫吐納乎其中，人物奢侈，樓臺聯絡。又如閶門、馬頭之間，楚商閩舶。輻輳雲集。又湖山明媚，景致萬狀。但臣等乘夜到姑蘇驛，翌日又不喜觀望，又乘夜傍城而過，故白樂天所謂七堰、八門、六十坊、三百九十橋，及今廢舊添新、勝景奇迹，俱不得記之詳也。